74、第七十四章_丹阳县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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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4、第七十四章

  第74章

  元瑾一步步地走上了宫殿的台阶,对面站着的是萧风。他面色复杂地看着元瑾,元瑾身着华服,神色平静,与他带人救到她的那日截然不同。

  那时候,她狼狈地哭着,像疯了一样要冲下去救朱槙,萧风拉也拉不住她,最后只能在她耳边怒吼:“元瑾,他已经死了,你不要再疯了,你到底想干什么!”

  听到‘他已经死了’这句话,元瑾才抬起头,茫然地看着他,过了会儿蹲在地上,哭得像个失去最重要的东西的孩子一样。

  那时候城墙被凿破五处,又抢修了河堤,终于让龙岗的洪水渐渐退去。

  可是这世界满目疮痍,到处都是浮殍,是破落的痕迹。街道森然,人迹寥寥。

  金色的夕阳光,将这一切镀染成金色。

  包括哭得像孩子一样的她。

  那时候萧风才意识到,其实在元瑾心里,朱槙是非常重要的,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。

  同时萧风也非常的震撼,朱槙竟然因为救元瑾,失去了性命。他分明……马上就能成功了啊。

  “你怎么知道他死了……”她几乎是像在劝自己一样说,“他是不会死的,不会的!”

  他明明说过的,要同她抢夺帝位,他不会放弃的。但他却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。知道两个人只能上去一个,只能活下一个,他选择了她,让她踩着他上去了。

  他却微笑着放松了身体,转眼就淹没在了滚滚河水之中。

  这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人,但她却如此孤独,因为她从未碰到过对的那个人。现在她知道他就是了,可是他却从此了无踪迹——她甚至不愿意提到‘死’这个字眼。

  从回忆中抽离,萧风低声同她说:“我们已经找到了黄河决堤的原因了,你要来看看么?”

  萧风带着她穿过了层层宫宇的走廊,路过的宫女纷纷行礼,和萧风行礼“侯爷安好。”对元瑾则是更深的躬身行礼,却仍然只称为‘二小姐’。

  朱槙死之后,战役迅速地土崩瓦解,裴子清连夜来见了元瑾,他们愿意带兵投降,但是只有一个条件,那就是李凌、清虚等人要妥善安置,朱槙的主力部队能平稳度日。

  闻玉沉默不久,很快就同意了。这些人不过是从众之人,在朱槙死了的情况下是翻不起风浪的。朝廷能不费一兵一卒收服他们,自然是好事。

  战局就此土崩瓦解。萧风受大封赏,继承西北候的爵位,崔胜进爵一等,徐贤忠封常国公。

  天下平定,唯独少了那个人。

  元瑾跟着萧风走到了临时关押犯人的刑堂,她看到有个人影背对着她坐在里面,高挺的身影,即便是沦为了阶下囚,仍然有一种凛然之态,仿佛他并不是个失败者,只是盘坐在这里,静静地思考罢了。

  元瑾轻轻地道:“是他?”

  萧风嗯了一声:“自从宫变消失后,他就带着他亲信寻觅机会下手。直到你与……朱槙在龙岗一战,他就知道机会来了,他找到了能使我们两败俱伤的方法。那就是水淹龙岗。我带人抓到他的时候,他反抗得很厉害,废了不少人的性命才抓住他。”他转过头看元瑾,“阿瑾,你知道的,此人不能留。”

  “陛下是什么态度?”元瑾问道,“是要斩首还是如何。”

  “陛下说,交给你来处置。”

  元瑾嘴角轻轻一勾,她明白薛闻玉是什么意思。

  “劳烦五叔,替我准备一些东西过来。”元瑾淡淡说。

  刑房内光线昏暗,暮色渐进,门吱呀一声打开了。朱询看到一捧烛光照亮了对面的墙壁,于是他闭上了眼睛说:“你来了。”

  “怎么?”元瑾道,“难不成太子殿下,早就知道我要来?”

  朱询无意味地勾了勾嘴角,“不论是背叛靖王,还是薛闻玉登基,这背后的人都是你。看到我沦落成这样,你岂有不来看看的道理。”他转过身,看到元瑾提了一个篮子,而她身后的侍卫,却守到了门外去。朱询脸色冰冷,问:“你到底是谁?”

  她究竟是谁,能有这么多深沉的计谋,将他、将朱槙玩弄于股掌之间。

  元瑾在他面前坐下来,轻轻地摸索着桌子道:“你真的想知道我是谁?”

  朱询不可置否。

  元瑾就从篮中拿出了一副棋,将白的那副推到了朱询面前:“太子殿下应该会下棋吧?”

  朱询拿起棋子,看了她一眼。

  元瑾道:“一如往常,你先走,我会让你三子。”

  朱询瞳孔迅速一缩,他看着薛元瑾。她柔和而娇嫩的面容,在昏黄暗淡的光线下,平静如水一样的眼眸。他轻轻地张嘴,想说什么,最后还是咽了下去。拿出白子。

  两个人对弈,朱询的棋艺极高,若是普通人,是绝无法同他对决的。

  这世上,唯一能让他三子,还能下过他的人,就是元瑾!

  朱询越下手越抖,被元瑾一步步地逼到了死角之后,他的脸色终于彻底苍白。

  他突然抓住元瑾的手,嘴唇颤抖地道:“你……你是……”

  元瑾说:“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,从你儿时起,我把你从冷宫带出来,从此无微不至地照顾你,所有欺负你的人,我都会为你欺负回去。给你尊荣,给你地位,你为何——要这么对我?”

  元瑾冷漠,甚至带着冰冷恨意的眼神,扫落到了他身上。

  如果不是他,太后不会死,父亲不会死……朱槙,也不会死!

  她恨他,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!

  朱询突然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,抱住了她的双腿。

  元瑾想要把他踢开,他却将她抱得更紧。“姑姑,我以为你死了!我以为……以为你……”他几乎是又哭又笑的,“原来你没有死,你没有死!”

  “怎么,很遗憾我没有死?”元瑾冷笑,“朱询,别碰我,我觉得你恶心。”

  所有的这些人事,最让她恶心的就是他。

  这世界上一切的事情应该都是善有善报的,而不是以怨报德,这让人想起来就不寒而栗。

  朱询,每每想起来,她就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!

  朱询抬起头,看到她冰冷甚至是嫌恶的眼神,突然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伤了一样。

  是的,他做了这么多恶心的事,为了权欲,为了她。她肯定恨毒了他吧,恨不得他被千刀万剐。

  他不仅杀了她一次,还试图杀她第二次。

  水淹龙岗,如果不是有人救她,可能她已经死了!

  他的脑袋嗡的一声,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,所有的力气都丧失了。如果现在有人给他一刀,也许他会毫不反抗地受死。朱询瘫软在地上,他看到她缓缓地蹲下来,然后看着他问:“为什么?”

  朱询轻轻地闭上了眼睛:“姑姑还是不要知道了。”

  “告诉我!”元瑾的声音突然加厉。

  朱询才露出了淡淡的笑容:“姑姑可知道,太后为什么,不立我为太子?”

  元瑾没有说话。却想起那一日,太后终于决定了立六皇子为太子的时候,她闯入了崇华殿,问她为什么选择了六皇子,而不是朱询。

  太后收整了一下折子,淡淡说:“六皇子秉性温和,聪慧机敏,生母又是肃贵妃,是上好的太子人选。”

  元瑾却对此不能理解。六皇子再好,又怎比得过询儿,自幼长在她们身边。

  “但询儿是我们自小看大的,您为何不要他做这个太子?我们向来也是以培养君主的要求培养他,若是不选他,这对他如何公平!”

  那时候太后沉静了许久,问:“你是为了这事冲撞崇华殿的?”

  元瑾用沉默表示了她的抵抗。

  “阿瑾……”太后轻叹着说,“你以后就会明白,我这都是为了你,为了萧家。”

  她不明白,她之前不明白,现在也仍然不明白。

  但是在这一刻,看着朱询看着自己有些灼热的目光,她突然又想起很多次,她从睡梦中醒来,守在在身边的朱询,就是以这样的目光幽幽地看着她。发现她醒了之后,又很快地移开目光。

 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。

  “因为我爱你。”朱询淡淡地说,“并且,对你表现了强烈的渴求。太后担心,我登上帝位之后,会做出许多不择手段的事情,而同时我心中清楚,我也真的会做出这些不择手段的事情。”

  “当然。若只是如此,我应该也不会做出如此背叛良心的事。”他露出一个冷淡的笑容,“而是自幼在你身边长大的询儿……的确就是一个为达目狠心残酷的刽子手,我受够了被人折辱的日子,受够了谁都能踩我一脚……所以,一旦我抓住机会,就会下狠手达成我的目的。”

  “可我从没想过杀你,我一直想保护你,最终你却死在了旁人的手里。我一直以为那个人是朱槙,所以用尽全力对付他。后来我才知道不是的。”朱询看向她,“真正杀你的人是徐婉。当初顾珩拒亲之时,太后曾经打算将您嫁给傅庭。而您的闺中好友,早已爱慕傅庭多年,她怕傅庭真的会娶您,所以才利用自己进出慈宁宫的便利,对您下手……但当我知道的时候,已经来不及为你除掉她了。”

  元瑾只是冷漠地听着朱询的话。

  其实她早就猜到了有很多人想杀她,到最后,她都搞不清楚,自己究竟是死在了谁的手里。

  但其实,她是死在谁手里的,还重要么?

  所有想要杀她的人,都成了杀死她的一部分。

  “你从没想过杀我,可我仍然因你而死。”元瑾没有丝毫被他说动,她道,“朱询,你以为将罪责推到别人身上,自己就能够逃脱。你以为——我会原谅你?我告诉你,你这辈子也休想!”

  他的神色重新惶恐起来,他抓住了元瑾的手:“不,姑姑,您是……您是爱我的。”

  无论以前的他做什么事,元瑾都会原谅他,为他善后。这在朱询心中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,当他突然看到元瑾这般的冷淡时,他终于开始惶恐和不安。

  “朱询,我想你大概是误会了什么。”元瑾冷笑着说,“每次我看到你,想着的都是如何杀死你,我爱你?——我恨不得你去死。”

  看着元瑾冰冷而仇恨的眼神,他终于缓缓地松开了手,露出一丝惨笑。

  “报应不爽……报应不爽……”他喃喃着,不停地轻声喃喃。

  在他宫变失败,在他被抓的时候,他也没有如此强烈的失败感。但是在这一刻,痛苦,窒息,失败向他涌来,他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。笑着又狼狈地咳嗽了起来。

  他什么都没有了,不仅什么都没有了,她还非要来——来让他心死,给他最后一道凌迟。

  元瑾看着他跪在地上咳,终于站了起来,她从篮子中,拿出一壶酒放在桌上。

  “自此,这一切便了断了吧。”元瑾说。

  她说完之后走出了刑房,没有再回头看一眼。

  朱询看向那个鎏金的酒壶,过了良久,他的手指终于爬了过去,缓缓地,摩挲上了那个酒壶。

  薛闻玉不杀他,是因为他身上还有一层皇室血脉。为了名声,他希望他能自尽了断。

  而她,就是来达成这个目的的。

  让他自行了断。

  那就了断吧。

  “便为你做最后一件事吧。”他轻声地说。

  元瑾回到慈宁宫睡了一觉,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,梦绪不断,似乎都是些陈年旧事,她同太后在一起的时候,朱询跟着她学下棋的时候。他们三人围着炉火,各自地看一本不同的书的时候,日子这样的静谧而纯美。

  她醒来之后对着墙壁沉默良久。不知道为什么,明明是报了仇,心中去了一块沉重的石头,但是还是有一口气哽着,差了点什么东西。

  听到她醒的动静,宝结进来了,向她屈了身:“二小姐,西北侯爷方才来过,见您没醒就先走了。他留了一句话,说朱询……服毒自尽了。”

  元瑾闭了闭眼睛。只是淡淡地道:“知道了。”

  终于,还是结束了。

  “另外乾清宫过来传话,说您醒了便说一声,陛下过来用膳。”宝结道。

  元瑾颔首,起身叫宫女给她梳发换衣。不久后御膳房已经将饭送至,元瑾出去时,正看到薛闻玉坐在另一头等着自己。他穿着紫色的常服,布料光滑精细,金色龙纹绣于袍襟,将他衬得肤色如玉,五官精美俊雅。因为不说话,所以有惊艳绝伦,遗世独立之感。

  她这个弟弟,别的不论,外貌却是她见过最出色的。

  “陛下政务繁忙,何须来同我吃饭。”元瑾坐了下来。闻玉与她自小一起长大,元瑾也没有客气。

  薛闻玉轻轻一笑,叫周围人都退了下去,才亲手给她盛了一碗雪莲川贝乳鸽汤。

  “至靖王谋反,我与姐姐就未曾这样吃过饭,如今却是怀念得很。”薛闻玉道,“姐姐这几日操劳了,这一桌药膳,便是给你补补的。”

  元瑾喝了口汤,其实吃了许久民间的饭菜,这皇宫中的菜她反倒是吃不惯了。总觉得华而不实,味道寡淡。

  她喝了汤之后就放下了碗,擦了嘴道:“我有事想同陛下说。”

  薛闻玉便抬起头,做出一副聆听的样子。

  “如今天下已定。”元瑾道,“不如我还是回定国公府,同母亲她们一起住吧。我住在宫中也不方便,你迟早是要充实后宫的。”

  薛闻玉听到这话,低头的时候眼睛一沉,几乎有些控制不住,随后才抬头笑着说:“姐姐这说的什么话,既是天下刚定,还有多得用着姐姐的地方。难道姐姐要抛下我,独自留我一人在这凄冷的宫中不成?”

  他看着她的眼神瞬间又有些可怜,虽然这样比喻大不敬,但真的像只小狗般。

  元瑾忍不住笑了笑:“陛下如今是九五至尊,何必说什么抛不抛下的。你身边有萧风,徐贤忠,甚至是白楚,他们在治国上比我擅长得多。陛下若真的要找我,派人传我入宫就是了。”

  “可他们始终不一样,他们是外人。”薛闻玉看着她说,“姐姐就不怕,我无意中做了什么错事,身边无人提醒,以至于祸国殃民么?”

  他明明是在开玩笑,但不知道为什么,看着他眼神的那一瞬间,元瑾竟然有种,他在威胁她不要离开,并且他真的会做出这种事的感觉。

  “再者,后宫既无太后,也无皇后。若姐姐再走了,那岂不是就乱成一锅粥了。”薛闻玉最后说。

  元瑾才轻轻叹了口气,知道自己怕是走不了,况且现在还未选秀,似乎的确她不坐镇,就没有人管了。她才说:“罢了,不过等你有了皇后,我便一定要搬出去了。另外,你得给我个封位,否则我留在慈宁宫,也没个说法。”

  薛闻玉才笑道:“姐姐想要什么样的封位?”

  元瑾就同他开玩笑:“我看长公主什么的,就很合适。”

  他竟然歪头想了想,笑说:“只要姐姐喜欢,那就,无论如何,也一定要给姐姐。”

  至德元年,周贤帝登基,封生母为圣德皇太后,封养父薛青山为齐国公,封养母崔氏为一品齐国公夫人,封嫡姐为丹阳长公主。由此大赦天下,普天同庆。后励精图治,任用贤德,广开恩科,减轻徭役。一时间为人称颂,留下千古贤帝之名。

  而在从新获得封号的这一天,元瑾对着镜子看了许久。身着大妆,华贵,明艳的自己。

  仿佛,看到原来的丹阳县主,再次站在她的面前。

  宝结在身后说:“长公主殿下,轿撵已经到门口了。”

  今天是她册封的日子。

  元瑾嗯了一声,上轿撵出门。

  从慈宁宫到乾清殿,不过是那么一刻钟的路。橘红色的朝阳照着路、宫墙,和琉璃瓦,元瑾高高地坐在轿撵上,仿佛看到一个小女孩在前面跑,一边跑一边回头看,发出铃铛一般清脆的笑声。又仿佛看到,少女的她坐在宫殿的门槛上,望着头顶的天空发呆。她还看到,成年后身着华服的自己,就站在自己对面。看着她,表情成熟而冷淡。

  这些都是她的曾经,她与这座紫禁城的一生,她的孩童、少女,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些时刻,竟然都跟这里密切相和,无法分割。甚至连真正的认识朱槙,也在这里。

  元瑾又看到,成年后的自己身边出现了一个男子,他身材挺拔,却穿着普通的布衣,唇带微笑,面容英俊儒雅。他牵着她的手,两个人笑着很快走远了。

  元瑾突然叫一声落轿,想要去追。但等到抬轿众人无措地看着她的时候,她才想起这是幻觉,朱槙已经死了。

  他怎么会再出现呢!

  她怅然若惊地坐了回去,手指在袖中,紧紧地握住了。

  元瑾册封之礼非常隆重,她接过金册金宝,接过诏书,自此后便是大周的长公主。在这个国家,可以说是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的人物。

  她接过金册金宝的时候转过身,看到很多人看着自己,萧风,灵珊,裴子清,崔氏一家,甚至是文武百官。他们都面带微笑,恭敬而谦逊,跪下称她为“长公主殿下千岁。”而当她回过头的时候,看到闻玉高坐在金銮殿的宽大龙椅上,也在对她微笑,仿佛在告诉她,这一切已经足以宽慰,这一切已经物善尽美。

  可还是差点什么,差点什么。

  册封大典结束,元瑾乘坐轿撵回宫。

  刚回到慈宁宫时,元瑾就看到有个人影站在庭院中。

  他看着突然而至的大雪,雪落在他的肩上、头上。

  清瘦孤拔的身影,官服穿在他的身上竟然有些荏苒的味道,似乎比起上次见的时候,又瘦了一些。转过身来的时候,是一张清俊而不失文雅的脸。这便是当年的新科状元郎傅庭了。

  元瑾皱眉,傅庭来做什么?

  曾经背叛萧家,或者是在萧家罹难时落井下石的奸佞之辈,也多半是朱询的追随者。不必元瑾他们动手,薛闻玉就会先把他们连根拔起,皆发没充军,或是贬官流放。如今朝廷正在大洗牌,唯独萧风感念旧恩,护下了曾经救过他性命的傅庭,安置于翰林院。

  元瑾请他在冬暖阁坐下,暖阁内炭火烧得旺,便能驱散一些寒意。

  “你来找我是为何?”元瑾问他。

  傅庭握了握茶杯,他说:“丹阳,都这么多年了,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吗?”他抬头,看到元瑾眼底的疑惑,便嘴唇微微一撇笑了,“是萧风告诉我的。”

  五叔告诉他这个做什么,元瑾嘴唇微动,轻轻地点头,“是哪一桩。”元瑾问他。

  “我中举人的那一年。”傅庭道,“你带着徐婉在我的府上玩,我送了你一块玉佩。你觉得水色通透,便拿着玩,不小心遗失了,再也找不到。我气得几个月未曾理你。”

  这样一说,元瑾就有印象了。她小时候的确很刁蛮任性,但是傅庭给她的东西,她也不是故意遗失的,她道:“我怎么记得你后来寻到了它,并且把它送给徐婉了呢。”

  “不是我送给她的。”傅庭说,“其实也不是你遗失的,是她自己从你那里偷来的。因为她喜欢我,想要拥有我的东西。她做过很多这样的事情……”他将茶抿尽了,自己也一时停顿,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,“在不久前,她得知自己要被处死的时候,把玉佩还给了我。她说,我把属于你们的东西,都还给你,求求你原谅我这些年做的事。”

  元瑾沉默了。

  “我本来……以为我是极其厌恶她的。”傅庭的声音突然有些压制不住的感觉,“但是,当她刚生了我的孩子,跪在我面前的时候,我突然又心软了。她这么多年,一如既往的爱着我,甚至我,都做不到她那样……我想没有人会不被打动。我无法,眼睁睁地看着她死。”

  元瑾也喝了口茶。

  徐婉是薛闻玉下令处死的,他可能从朱询的口中,得知了某种事情,不然他不会下这么多命令,比如说流放曾经陷害萧家的人,比方说将她的封号拟作丹阳,又比方说,直接下令处死徐婉。

  他并不觉得这是个女人,或者还是个孩子的母亲,他下令处死有什么不对。

  元瑾知道,她怎么会不知道,薛闻玉做这些事,都会有人告诉她。但是她没有阻止,她没有这么良善,对一个前世以虚伪面具跟她相处,并且像一条养不熟的毒蛇那样,随时准备咬她一口的女人有什么同情。不好意思,她真的没有。

  她甚至,就是默许这个指令发出去的。

  但是从她的角度出来,和傅庭的角度出发,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结果。

  “傅庭,你之所以得以保全官职,是因为你救了五叔。五叔感恩于你,我也惦念着在萧家罹难的时候,暗中帮了萧家不少。”元瑾说,“但是我与徐婉,是私人恩怨。不应该是你插手的。”

  傅庭却突然苦笑说:“可是阿瑾,一个男子,若是对给他生儿育女的妻子置之不理,也枉为人夫了。”

  他站了起来,在元瑾的面前跪了下来,他说:“长公主,我这辈子……没怎么跪下求过人。但是,能不能求你看在我保萧家一脉的份上,饶了徐婉一命。”

  元瑾沉默地打量着他。

  这的确是,她第一次看到傅庭在她面前跪下。

  若是以前,她肯定会非常生气,气到跳起来打他也未必。但是人的立场始终是不一样的,徐婉对不起她,却未曾对不起傅庭。所以说,纵然他可能不爱徐婉,但也为之心软了。“

  她淡淡地开口了:“傅庭,我很了解徐婉。我明说我绝不会放过她,但是由于你的求情,我愿意给她一个机会。不过——”她抬起头说,“你把她叫过来,我同她单独说话。”

  很快,徐婉被宣了过来。

  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缎袄,依旧是一如以前的清秀温婉,楚楚动人。许是初为人母,更有一分从前没有的风韵。

  但是当她看着端坐在座位上喝茶的薛元瑾时,仍然变了脸色。

  她最终还是跪下,给元瑾行了礼:“长公主殿下安。”

  元瑾只是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,就笑道:“坐吧,想来哺育孩子甚是劳苦,别累着了你。”

  “殿下关心了。”徐婉道,“只是家中一切都有乳母照料,是不必妾身操劳的。”

  看徐婉仍旧容颜娇美,气色红润。就知道肯定是被人照顾得无比周到的。

  “今日找你来,是为了一桩过去的恩怨。我想,你也清楚是什么。”元瑾轻声说,“当年你在丹阳县主所食的汤圆中下毒,最后将她害死。这事——你可还记得?”

  徐婉嘴唇一咬:“殿下说什么,怎么扯到了昔日的丹阳县主身上。”

  元瑾冷笑,而面容依旧如少女般甜美,这让徐婉想到了萧元瑾过去,无数次用这样的神情,残酷地对待她的敌人。“你装什么傻,你早就知道我回来报仇了,不是吗?你早知道——我就是丹阳县主了!”

  元瑾站了起来,脸色上带着淡淡的微笑:“其实我一直在想,究竟是谁想要我死。是你徐婉,还是顾珩,甚至是朱询。”

  元瑾继续道:“后来我想明白了,你们大概……没有人想要我活下来吧。”她转过身,目光如刀,“今天我回来,就是来报仇的,拿回属于我的一切!”

  徐婉被身后的嬷嬷,强压着又跪到了地上。

  她的眼中满是怨毒,无论她怎么样,只要她薛元瑾面前,她永远屈于她之下。过去如此,现在如此,恐怕,将来更是如此。索性了,她还不如豁出去,将心里话说个痛快!

  “对!是我杀了你,你又能怎么样呢!”徐婉冷笑说,“你以为你就很正义了么?从小到大,你真的将我当做你的闺友,不过是个跟班,是个应声虫。我多恨啊,明明是你犯的错,可是大家只责骂我,所有人都不敢说你半句。”

  “每当如此时候,我都会护着你,最后没有人敢骂你——你为何不记得这个?”元瑾漠然说。

  “那又怎么样!”她大笑,“这又有什么改变吗?只要你在我身边,你的容貌、家世,什么都胜过我。哪里有人注意到我?就连我喜欢的男子,都爱的是你。我若是不去偷、不去骗,不去使计策,那这些东西永远都不是我的。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傅庭娶你,看着你拥有一切!”

  “那我又何曾对不起你?”元瑾冷漠说,“你想要的,我会尽量给你。即便我没有,我也会为你找来。你以为,我真的完全不知道你做的事么?只不过是我没有管,因为你必须要得到一些什么,才能让你消停。不过这却是我错了——你永远都不会消停。除非,你死。”

  元瑾笑着走近她:“你现在还耀武扬威,不过是觉得,我心软,不会杀你,对吧?”

  徐婉眼中闪过一丝不容易察觉的慌乱。

  元瑾轻轻地拍了拍手,宝结便走了进来,她端的托盘上,放了两个瓷瓶,一只白色,一只黑色。

  元瑾道:“不过,我念着多年的姐妹之情,倒也不妨,给你这个机会。”

  徐婉看着托盘上的两个瓷瓶,突然有了一丝奇怪的感觉。

  “白色这只瓶子,是毒酒。”元瑾说,“喝下去就会毙命。而黑色这只瓷瓶无毒,喝了无事。我这人见不得我的仇人百年好合,所以你选了一个,剩下的那个,会是傅庭的。”

  她再次将这个选择,说得清晰明了:“只看你是选择他死,还是你死。”

  徐婉盯着那两个瓶子,表情明显地错乱起来。

  死……还是不死?

  她爱傅庭,毋庸置疑,她真的很爱他。可是她也爱自己,她也不想死,她想活下去。

  她刚生了孩子,她死了,孩子怎么办呢?傅庭养得好孩子么?不,他肯定会再另娶,他怎么会照料得好孩子。

  是的,他肯定照顾不好孩子!

  可是,让她选傅庭死……她也舍不得……

  她抬头,目带怨毒地看着元瑾。

  然而这样的目光,对于元瑾来说根本没有杀伤力。她只是一笑问她:“想好了么?你若再犹豫,便来这个机会都没有了,你只会必死无疑。”说着,她对身边的嬷嬷使了个眼神,嬷嬷立刻去拿起那白色瓷瓶,似乎要给她灌药的样子。

  “不!不要!”徐婉冲过去,飞快地抓起了那瓶黑色的,立刻就灌了下去。

  在这个关头,她甚至没有一丝犹豫。

  元瑾似乎有些惊讶:“你竟然选了傅庭死?”

  “不是的,我是为了孩子。如果我死了,傅庭肯定养不好孩子。再者,再者,他本来就说过他不想活……不怪我,怎么能怪我呢。”徐婉喃喃地说,她突然又抬起头,恨恨地道,“薛元瑾,你真是个狠毒之人,非要让我杀了傅庭才是,对么?你便是要害我们夫妻两个……你从来都是这么狠毒……”

  元瑾已经不用再听下去了,这一切,正和她预料的一样。她喝了口茶说:“傅庭,你还不出来么?”

  徐婉瞪大眼,才看到傅庭从屏风后走出来,他看着她的眼神是麻木冰凉的,而在此之前,她刚生下他的孩子的时候,他看她的眼神是温柔的。恐怕他刚才在屏风后面,已经什么都听到了。

  傅庭什么都不再说,只是对着元瑾拱手道:“这次打扰长公主了,望长公主,就当我没有来过吧。”

  他说完就退了出去,一眼都不再看她。

  徐婉立在原地,一股冰冷自脚心而起,让她如坠冰窖。而同时,她的肚子也绞痛起来,她瞪大了眼睛,看着元瑾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她掉反了瓶子,她竟然,做了这个花招。

  元瑾一笑:“若是你选了傅庭,我还敬重你一个情深义重,饶你一条性命。实在是可惜了,你却选择了自己活着,现在……”她站起来,走到痛得在地上扭曲的徐婉面前,轻轻说,“你不仅失去了傅庭的爱,你还没有了性命,你什么都没有了。这是什么感觉?”

  徐婉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了,她的脸发青扭曲,浑身都在冒冷汗。

  元瑾挥手,示意嬷嬷把她抬下去,可别死在她这儿,晦气。

  元瑾继续喝茶,过一会儿之后,嬷嬷才来禀报:“……殿下,她已经死了。奴婢裹了草席,叫人拖出去扔了。”

  元瑾轻轻地嗯了声,打开了白色的那瓶,将它浇在了那盆兰花身上。

  不久后,兰花根部就迅速地枯黄。

  她就根本没想过,让徐婉活下来。

  就让她觉得自己选错了吧,到死的时候,还得悔恨,她是有两全其美的机会的。

  元瑾静给自己倒了杯茶。

  她静静地看着外面的大雪。

  她突然觉得很寂寞,这种寂寞跟以往不同,是心中空了一块东西,用别的无法填补。

  她很清楚那是什么,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。

  她闭上眼,静静地枯坐着,而窗外,正是大雪弥漫的时候。

  雪寂无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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